网海寻贝 (2) 苦难是我的财富
网海寻贝 (2) 苦难是我的财富
无名


 

 


	


按:这是一个62岁老人发来的自述故事,她向我们倾诉心声,还渴望着能给已逝丈
夫马达的作品出一本画册,但出书的费用使她望而却步。《心堤》愿老人好梦成真!
 
   
  * * * 
   
  小时候外婆给我讲过一个故事:“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古印度,有一位名叫摩诃
迦叶的大富长者,他有数不清的财产和一位德貌俱佳的太太。有一天,他突然看破
了眼前的荣华富贵来到佛陀的坐下,成为了一名靠托钵乞食为生的修道人。他每天
的工作是:经行宴坐于林泉树下,安享“禅”的喜悦。一天上午,这位迦叶尊者见
到路边的土地上坐着一个讨饭的老太婆,就弯下腰来向她乞讨说:‘请你施舍一点
食物给我好吗!?’老太婆惊讶地看着尊者说:‘我只有半碗已经发酸了的稀粥。’
 尊者诚恳地说:‘这对修道人来说已经很好了。’一口气吃光了老太婆施舍的那半
碗稀粥,尊者高兴地向她祝福,然后对身边的同修们说:‘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
支持我的生命延续到明天,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去奢求呢?’”这个故事
伴随着我走过了六十几年的苦难岁月。 
   
  一、 追寻逝去的记忆 
   
  1975年,“文革”中的一个不幸的日子,我不堪忍受残酷的迫害,突然失去了
宝贵的记忆。在以后二十几年的艰辛岁月中,我生活在一个没有过去、没有思想、
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空里。90年代末,我的脑海里突然零星地闪烁出了一些曾
经发生过的片段,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已变成了一位六十多岁跛脚的老太婆了;至今,
这些片段才逐渐地连接成了我逝去多年的记忆:1958年,新潮活泼、热爱艺术的我
只有十九岁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和几个同学一起来到版画大师马达的家。谁也没
有料到,三年以后我竟嫁给了这个比我大30多岁的男人,这只是因为我崇拜他。在
我的心目中:马达的人品和艺术是上帝创作的一章最最完美的诗篇。第一次走进马
达的家,扑面而来的是塞满了整个世界的画册和古董。刚开始跟马达接触,我发现
他不苟言笑、待人冷淡,除了艺术之外几乎什么也不谈。那时我跟他学习版画,一
有时间还翻看他的画册、把玩他的古董:列宾的《伏尔加河上的纤夫》、柯勒惠支
的《战争组画》、门采尔的《炼钢炉前》以及那气魄深沉雄大的汉代石刻、流动如
生的唐人线画和精巧细腻的明清木刻都曾让我心叹神往。在马达的作品中,最使我
感到震撼的:是他在1938年创作的一幅黑白木刻──《轰炸出云舰》。关于这幅画,
马达讲述了一个抗战中催人泪下的故事:1937年,日军向上海、吴淞发起了疯狂的
进攻,中国军队奋起抵抗。在激烈的战斗中,空军二大队的飞行员沈崇诲驾驶的战
机不幸被敌军炮火击中了油箱,他毅然驾机撞向了日军旗舰“出云号”重创敌舰,
英雄沈崇诲和他的副手也壮烈殉国了。当时居住在上海的马达亲历了这一切,他的
心深深地被英雄的壮举所打动。据此马达创作了这幅歌颂中国飞行员、宣传抗日的
木刻画──《轰炸出云舰》。时间久了,我了解到了很多关于马达这个资深艺术家
的历史: 1927年他参加广州暴动,负伤后逃亡到了上海;1931年他在上海加入了中
国共产党,又在鲁迅先生的麾下成为了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开拓者之一;抗战爆发
后,马达来到武汉发起组织了“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”;不久他又来到延安,在那
陕北的土窑洞里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木刻家,其中包括世界著名的版画大师古元。
我又惊奇地发现:马达这个人很像我前面提到的那个迦叶尊者,他是一个以极端淡
泊的心境对待生活、又以宗教般的虔诚膜拜艺术的人。只要有半碗稀粥和一支画笔,
他就可以不去奢求这世间上的一切;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:把眼前的这位艺术家与
当年广州暴动中挥舞着大砍刀、参与街头肉搏战的少年武士联系在一起。1961年,
当母亲听到我决定要嫁给马达的消息时顿时惊得张大了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当她走进了博物馆一样的马达小楼时,看见床上静静地躺着一套用了二十多年还是
延安时期的被褥,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。最后,我还是嫁给了马达,这仅仅是因为
我崇拜他。 
   
  二、 艺术是一柄神圣的双刃剑 
   
  刚刚认识马达的时候,他正醉心于汉魏六朝石刻画像的研究,其目的是为了创
造出一种“更好的版画”。六十年代初正值全国人民饿着肚子的非常时期,马达的
艺术也正是因此有感而发:他篆刻了一幅《杜甫像》,以弘扬杜陵布衣那“大庇天
下寒士尽欢颜”的崇高理想。最让我难忘的是:他把这幅画当作生日礼物赠给了我。
从那时起,马达相得益彰的人品和艺术改变了我的一生,也促成了我青年时期人格
的形成。1966年,我们的儿子出生了。孩子刚出满月,一群“红卫兵小将”闯进了
我的家,他们捣毁“四旧”的行动俨然就是电影里的“日本兵”。父亲目睹了这一
切,当年他充当中国抗联的间谍,曾经潜伏在日本鬼子的巢穴里,与最最凶残的野
兽斗智斗勇。但这次他却被“红卫兵小将”们吓破了胆,

一个星期以后竟在极度的恐惧中悬梁自尽了。这也是我有生以来,遭受到的最最沉
重的打击之一。不久,我和马达也带着年幼的孩子来到了郊外的大南河村,落脚在
一间8平方米的小仓库里。夏季小仓库多处漏雨,由于地势较低雨水还会毫不客气地
挤进门来,我们一家三口经常生活在20厘米深的水里。马达找来了几个破麻袋,装
上黄土堵在门口。他又从市里扛回了一卷旧油毡铺在房顶上,这样泡水和漏雨的问
题才得到了暂时的缓解。那几年,我几乎干过田里所有的农活:挑水、拉车、种菜
甚至是挖河泥。但就是在这种境遇下,我还是帮助马达在衣箱里秘藏了一套《送子
天王图》和《敦煌飞天》的摹本。他常常利用人们尚未醒来的黎明时分,悄悄地打
开这流动如生的唐人线画,细细地揣摩其中的真谛。在那光怪陆离的时代里,这足
以给我们全家带来灭顶之灾。过了几年,问题有了些缓解。马达又开始画画了,但
不久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,那就是有人惦记上了我们在市里储存东西的房子。
他们乘着一辆吉普车,来到大南河村的小土屋里,用极其残暴的流氓手段夺走了房
门钥匙。后来听说:马达多年来精心搜集的大量艺术珍品也被那伙人洗劫一空了。
我嫁给马达后没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,文革中又流落到了大南河这偏僻的乡村。为
了照顾马达的生活,我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所钟爱的艺术乃至一切。我奢望着有一天
能结束这流放的生活,回到天津市里去过几天安顿的日子,画几笔自己想画的画儿。
但这一次彻彻底底的抄家,粉碎了我唯一的梦。夜里我蹬着那辆自行车,自己也不
知道要去那里,眼前出现的全是父亲的形象:他悬在半空中,大张着嘴吐出了长长
的舌头我眼前渐渐地变得一片模糊,从此忘掉了这世间的一切,进入了一个鲜为人
知时空。 
   
  三、亦梦亦醒可是我人生的归宿??? 
   
  二十多年后,我从梦中醒来,才知道丈夫马达早已过世多年了。这世界对我来
说是那么的陌生,面对镜子里跛脚的老太婆,我已经认不出是我自己了。还好:我
有一间夏季漏雨、冬季透风的破房子可以栖身;还有每月200多元的生活费可以维持
生计;马达的画静静地躺在我的箱子里(足有400多幅),即使是在梦中我也会把它
们视为圣物。这些画多数是马达在70年代(我失去记忆前后)的作品,那也是他一
生中艺术最辉煌而生活最艰辛的时代。当时他居住在一间小小的茅草棚里,周围的
环境中除了农民、庄稼、蔬菜之外就是水渠、牲畜和拖拉机。乡村的一草一木,成
为了马达艺术赖以生存的肥沃土壤。在当时连生活用水都难以解决的恶劣条件下,
体弱多病的马达竟将西洋木刻、唐人线画、汉代石刻及多种民间美术的精髓取入他
的作品,而另辟出了一个新的境界。瞻视马达的作品,我体悟到了一种人的纯真和
生命的意义,随之而畅游在一个圣洁、安详、平和的世界里,灵魂从而得到了一次
又一次的净化。在我看来:艺术、宗教和生活都是一样,既平常而又无比的艰难。
于是我以一种极平常的心态真诚地对待它们,在自己的领地里尽可能地使残酷人生
轻松起来。两年前我皈依了佛教,同时也在思考一个人们普遍关注的问题,那就是
“人存在的意义”。我发现宗教和艺术虽然在行为方式上是大相径庭,但在精神上、
在至善、至真、至纯的追求上是一致的。就物欲与精神而言,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
后者。可我究竟不是摩诃迦叶那样的圣者,除了半碗稀粥的希求外我还有一个“奢
望”:那就是能够健康地活着,但我却不能挪用吃饭的钱去医治自己的疾病。为了
能吃饱,我只好“找茬”长时间地拒负房租。“寒风嗖嗖雪皑皑,一抚伤痕一扬眉。”
每当收煤气费的小姐敲响我家大门时,我常常是默念着马达迫死寒郊前的这两句诗,
静静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,假装家里没有人。不是我有赖帐的嗜好,而是后面几天
我还要靠那最后的10块钱“骗饱肚子”。请别误会: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。我
曾经为了信念百折不回,现在还在试图聚拢这个日益耗散的世界给人类带来支离破
碎的精神,以重新拯救那危在旦夕的人性。用了一年多的时间,我完成了报告文学
《著名画家马达的一生》。还渴望着能给马达的作品出一本画册,但听说出版一本
书的费用至少要十几万。仅靠我拒负房租省下来的钱,恐怕一辈子也没有可能支付
这笔昂贵的费用。但我的心理却超越了社会性的日常生活,进入到一个更为广阔的
精神空间。我亦梦亦醒地感受到:马达的艺术和我都将化作永恒的“自在之灵”,
飘逸在宇宙中、飞向无限。 
。 




 

 

 




首页HOME目录